女兒三歲那年冬天，突然發了神經，每天起牀非裙子不穿。她簡直迷上那玩意兒了，並頑固地認爲裙子是世界上最美的服裝，別的無異於垃圾。任你怎麼跟她講道理她都毫不妥協。她用驚天動地的嚎叫逼迫你就範，每天早上起碼有40分鐘時間糾纏在這個問題上。
我無意干涉女兒的審美趣味，若是夏天這便不成問題，春秋我也會讓步。可天寒地凍怎麼穿裙子?實在沒有辦法，我只好啓動“緊急狀態法”，抽她屁股：“你這小妖精!這麼大點兒就臭美，長大了還不變成個狐狸精!再嚷要穿裙子我就把你從窗口扔出去!”
女兒立即安靜了。狂風暴雨之後，妻子又輔之以耐心細緻的思想工作，和風細雨，潤物無聲，妻子的諄諄教誨也基本上是我的思想：一個女孩子從小就把注意力集中於外在的修飾上，長大後就會成爲花瓶，甚至是壞女人。女兒好像隱約聽懂了，也可能是暴力和恐嚇的作用，總之她再也不提裙子的事了。甚至到了夏天該穿裙子的時候，帶她到街上，問她喜歡什麼樣式和顏色的裙子，她也只是搖頭。我知道是那次體罰在她心裏留下了極深的烙印。她肯定理解爲：穿裙子的小姑娘將來必然會變成壞女人。我這是矯枉過正了吧?孩子的天性中那一莖愛美的願望像一芽嫩草，剛剛破土就給掐折了。我突然臉紅起來。我的邏輯好像經不起推敲，誰說愛打扮就一定要變壞?就不能成才?不說別的，她至少可能因此成爲時裝設計師、模特兒、美容專家或者演員。
這以後我開始小心地培植女兒被摧殘的愛美之心，我鼓勵她穿裙子，鼓勵她大膽地去喜歡她認爲美的東西。妻子給女兒買了無數條裙子和各種各樣的衣服、鞋、襪，還沒穿壞，第二批又買了回來，滿屋子都是玩具、兒童書籍、水彩筆、零食……幾乎應有盡有。我母親說：“這一代的孩子真是夠幸福的……可你們小時候啊，實在是可憐。我記得你一直想要一輛自行車，可直到你長大，那個願望也沒能實現，爲這事我心裏一直都很難過……”
我們那時的確有許多破滅的願望，卻一個接一個那麼頑強地在心中生長，從未斷絕。現在，我的女兒她用不着操這份心了，她想要什麼，不，簡直還沒來得及要什麼，甚至她根本不知道的東西，還不待她開口就已經擺在了她的面前。所以，她看上去很聽話，從不吵着要什麼，她還要什麼呢?那些東西多得已經壓死了她的願望。她也好像並沒有從中得到過什麼快樂，她總是那麼平靜地看着我們從包裏拿出給她買的任何一樣東西，她覺得這些東西像變戲法那麼容易得到。即使有令她驚奇的，新鮮感也不會超過10分鐘。她根本就沒有願望，她有可能產生的願望也總是在產生之前就已經實現了。是我們用應接不暇的愛扼殺了她的願望和想象——爲了彌補一個錯，我又製造了另一個錯。她是一個讓物質嬌寵的多麼可憐的孩子啊!
沒有願望肯定是不幸的。安逸和富有的生活最容易扼殺憧憬。你看那些富得應有盡有受不到一點挫折的人，他們還會有什麼想法呢?一切都來得那麼理所當然，一切也都沒勁。他們總是用無聊的方式消耗着永遠過剩的錢財和時光。記得有位大人物說過這樣的話;“人的慾望得不到滿足是一種悲劇，太容易得到滿足也是一種悲劇。”人就是這麼一種不好伺候的怪物。也許不能輕易實現的願望才叫做願望，因爲它能驗證我們的耐心和毅力，因而充滿了魅力，並使我們活得精神抖擻。
看着女兒對什麼都無動於衷的樣子，我很傷心。我該如何去救她呀!我真希望她像個鄉下孩子那樣，什麼都稀罕，充滿好奇心和無數的願望，並向我撒野，要這要那，甚至天上的月亮，甚至我的眼鏡。
(責任編輯：樑莉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