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跟孩子一起度過青春期這場“漫長的戰爭”?對於正在發育的孩子來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無法名狀的東西在爆發。家長該如何應付青春期的孩子?
如何跟孩子一起度過青春期這場“漫長的戰爭”?對於正在發育的孩子來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無法名狀的東西在爆發。家長該如何應付青春期的孩子?
青春期是一場漫長的戰爭。
它既是孩子對父母的、也是自己對自己的戰爭。在這個有些殘酷的戰爭中,關鍵之處在於雙方都要努力“耐受”、“活下來”。
給青少年做諮詢被公認爲是一件難事。
有時,家長甚至沒有辦法說服他們出現,即使出現,接下來也將是一場惡戰。
電影《心靈捕手》裏的天才少年威爾,他對付心理諮詢師的招數就很多,或逃避、或欺騙,或一言不發、或惡語相向,結果至少五個資深心理諮詢師落荒而逃。
不免自問,要是換做我,會怎樣?
遇到徐遙,我的第一位青少年來訪者,問題纔有了答案。
剛見面,徐遙媽媽拿出他的成績單:數學28分,英語45分,語文47分。又給我一張22分的歷史試卷。
“你煩不煩啊,吵得像只雞。”媽媽說完了,徐遙扔出兩句話,不在乎又不耐煩。
看到媽媽眼圈紅了,徐遙解釋:
“不是我想罵你,是你逼我沒辦法。”
爸爸低頭不語,媽媽落淚:
“我們常常覺得這個孩子恨我們!”
徐遙上初二,功課不好,迷戀上網,還常常辱罵父母,對待母親尤其粗魯。
比如,媽媽流淚,徐遙說:
“流個屁眼淚。”
媽媽說願意以死換回他的良知,徐遙說:
“死一百次也沒有用。”
媽媽對我說,她寧願有個殘疾的孩子,就算一直養着他,也比現在管不住好。
爸爸對我說,他管不了,也不想管,至於孩子他媽,那是在瞎管。
結束的時候,我問徐遙:“下次你會來嗎?”
他果然回答:“我來幹什麼?我又沒病。”
我說:“我會在這裏等你。”
他瞪着父母:“這次是你們騙我來的。”
我說:“下一次來或不來,由你自己決定。”
他誰也不看,站起來就走了。
第二次,我以爲他不會來,可他和媽媽一起來了。不過,他在諮詢開始之前神祕失蹤了。結束時,出人意料地,他卻等在門口。
我領教了,青少年果然不好對付。不過,我看過《心靈捕手》,心裏有數。
電影裏,所有那些被激怒的諮詢師,都在幫助威爾鞏固一個根深蒂固的信念:
“我壞,沒有人會喜歡我。你看,果然,你們都不要我了。”
我不要上這個當。
以後數次,都只有爸爸媽媽來,徐遙沒來。每一次,我都請爸爸媽媽替我轉告:“我在這裏等你,你決定來或不來。”
這一家人的家庭地圖,在徐遙爸媽的敘述中漸漸展開。
這個家,夫妻之間感情淡漠,媽媽自徐遙出生起,就把自己的全部交給了兒子。從此,父親和母子漸行漸遠,母子間卻越纏越緊。
徐遙從小孩長成少年,他開始日益不滿媽媽的控制,言行十分反叛,媽媽因此越逼越緊,無奈之下,徐遙只好用自毀來逼迫媽媽放手。
一次,徐遙要去網吧,媽媽不允許,兩人在門口僵持數小時。
媽媽痛哭,徐遙說:“你自己累自己,關我屁事。”說完回房間,哭、打滾、拿棍子打自己,大喊:“我沒有能力自殺,我可以把自己弄殘廢!你老是管着我,你要逼死我!”
媽媽心痛讓步,只見他飛快地擦乾眼淚,出門上網去了。
媽媽說,從初一開始,這孩子的手段越來越毒,根本管不住,所以纔來找心理諮詢師。
英國偉大的兒童精神分析學家溫尼科特,在他的名著《遊戲與現實》中,有一篇專門討論青少年成長的文章。
他說:
一個孩子是踏過成人的屍體而成年的。
他這樣解釋——如果成長意味着代替父母的位置,那麼青春期就包含了“謀殺”的幻想,當然,這是指在無意識層面。
聽起來有些駭人聽聞,但它並不玄妙,而是事實。
精神分析理論是以對嬰兒的觀察、對夢的解析爲基礎建構起來的,它揭示的是人所無法意識到的那部分心理活動,因此被稱爲深度心理學。
和溫尼科特之語同義,日本兒童精神分析大師河合隼雄這樣說——
在青春期之前還都是不折不扣的孩子。可到了青春期,就摻入了‘性’這樣一個因素,就意味着在自己體內慢慢滋生出生育下一代的能力,是一個慢慢走向成人的過程。
大人解釋起來,也就這麼簡單,可對於正在發育的孩子本人來說,真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無法名狀的東西在爆發。它既有神聖的一面,又有種說不出的“骯髒”的一面。
兩面的東西一起撲來,在孩子的體內翻涌,不可掌握,而且能量大得不可言喻。因爲是一個從孩子蛻變成大人的過程,所以不得不揹負着‘死和再生’的沉重課題。
我這樣理解:
青春期是一場漫長的戰爭。
它既是青少年對父母的、也是自己對自己的戰爭。只有殺死過去的父母和過去的孩子,纔會迎來新青年和新家庭的誕生。
青春期是一個轉變的時機。
它既是青少年的、也是父母的成長課題——父母必須學習放棄舊的模式,才能進入新的生命的循環。
在這個有些殘酷的戰爭中,關鍵之處在於,雙方都要努力“耐受”、“活下來”。
拿徐遙的家庭來說,雖說每天就像生活在地獄裏,但從正面的角度來看,何嘗不可將兒子的反叛理解爲秀肌肉、展現成長的力量?
即使給予了這樣的寬容和理解,父母的難題還在——在青少年的“四百擊”之下,父母到底該如何反應?
河合隼雄在德國的兒童文學名著《是誰殺了你》裏面,發現了一位這樣的家長典範。
書中的父親年輕時立志做藝術家,經過艱苦的努力,最終覺得自己的才能不夠,只好放棄。隨後,他轉做電器銷售的工作,勤勤懇懇地養活妻兒。
孩子進入了青春期,偶然看到父親年輕時的作品,在餐桌上對父親說:我要是有那樣的才能,纔不會成天抱着一堆破爛電器滿街轉悠!
父親回答:
也許我並不是你理想中的父親。
理想中的父親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但是,我不允許你傷害我。
我不敢對自己說的話,你卻滿不在乎地說出來,這是不對的。
如果你想知道,那麼我告訴你,我和自己鬥爭了很久,經過了深思熟慮。
有一天我清楚地領悟到我的才能及其侷限。
我的才能究竟有沒有讓我的家人捱餓的價值呢?
經過考慮,我承認沒有,所以才以認真的態度去賺我的麪包。
而現在,我只想安靜地吃我的麪包。
河合隼雄讚歎,父親的回答真是帥!話說至此,一點也沒有輸給孩子!
只要有成長中的孩子出來挑戰,就要有成年人出來面對挑戰。沒有彼此間的戰爭,青少年永遠不會成熟。
但是,正面衝突的背後,是父母對青少年的理解、寬容和愛。
就像這位父親所示範的:
自尊、自衛,但是沒有絲毫敵意;
寬容、接納,對自己、對生命,體現出一種力量。
回來看徐遙的家庭。
徐遙的媽媽獨自奮戰,她和兒子彼此傷害;徐遙的爸爸遠離戰場,他和兒子互不相干。
前者是因爲自己的需要,過多糾纏和控制;後者也是出於自己的需要,過於疏離和冷淡。
從徐遙的成長着想,他不僅僅需要父母是擊不破的沙袋,承受攻擊並且始終存在;
他更需要父母是明亮的鏡子,得到觀照和反映,可以聽到父母告訴他——他在做什麼、他不被允許做什麼,他爲何這樣做,他可以怎樣做。
更重要的是讓他明白——即使這樣,他依然被接受、被信任,依然被愛。
只有在“沒有敵意的對抗”和“充滿力量的包容”之下,雙方纔能活下來。
因此,徐遙的爸爸,需要學習對抗和具有力量,他必須在場,面對兒子;徐遙的媽媽,需要學習包容和不帶惡意,她必須看到兒子有良知、有愛的那一面,並且反映給他。
媽媽告訴我,有一天早晨,徐遙在房間裏大喊媽媽,媽媽進去後看到兒子坐在牀上大哭,說夢到媽媽的靈魂,他一直在追媽媽的靈魂,但是怎麼也追不到。
媽媽擁抱了兒子,那一刻,她感到了兒子對她的愛和內疚。但是,當媽媽在諮詢室對我說起這件事時,徐遙無論如何不肯承認,他說:你在做夢吧?
青少年就是這樣。
一方面他們無情攻擊成人,另一方面,他們也要承受內心罪惡感的折磨。畢竟,他們是在企圖“弒君”。罪惡感是指向自己的,這就是青少年自殺率較高的原因。
父母的責任是,不要無情地引發和利用青少年的罪惡感,不要讓它達到太高的值。
試想徐遙媽媽說的那些話,“願意以死換回兒子的良知”、“寧願養育一個殘疾的孩子”,會在徐遙心裏喚起怎樣的感受?導致多大的危險?
所以,父母既要做結實的沙袋,耐受攻擊,並且保護青少年,讓他們看到,彼此之間永遠不會割斷的關係和永遠不會改變的情感。
父母還要做一面絕不扭曲的鏡子,青少年在其中,可以照見自己的惡,也能照見自己的善。
一方面,正是這種善,使父母永遠信任、永不放棄孩子;另一方面,青少年也不必爲自己的惡負責,因爲他們還沒有辦法負責。
成熟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成年人要學會等待時間帶來的改變。
試着按照那位父親的句型造句:
也許你並不是我理想中的兒子。
理想中的兒子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
但是,我不允許自己傷害你。
你都不敢對自己說出的話,我卻滿不在乎地說出來,這是不對的。
我期待有一天,徐遙的母親會對兒子說出這樣的話來,哪怕只是在心裏說出來也可以。
回到諮詢室的現實:母親依然焦慮、父親依然遙遠。徐遙呢,大多時候都不肯來。這個家庭的轉變,沒有那麼容易。
心理諮詢,絕不是把書上的道理念給他們聽那麼簡單。我該怎麼辦?
我可以做的是——
關注、傾聽、進入這個家庭;
反映、分析、理解每個成員;
接納、等待轉變的出現。
在這段艱難的諮詢過程中、在我和他們努力建立的關係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必須耐受、存活下來,有時做沙袋、有時當鏡子,供他們使用,就像青少年在成長的時候,“使用”他們的父母一樣。
所以,我選擇不做落跑的諮詢師。
溫尼科特把這稱爲“絕不退位”,然後,各種可能纔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