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上午8點多,遼寧省某監獄的黑色鐵門緊閉着,陽光從高高的圍牆探出頭,照在門口的空地上,李雪拎着一隻鼓囊囊的蛇皮袋走來走去,蛇皮袋裏裝着她給兒子新買的內衣、棉襖、鞋子……
前天上午8點多,遼寧省某監獄的黑色鐵門緊閉着,陽光從高高的圍牆探出頭,照在門口的空地上,李雪拎着一隻鼓囊囊的蛇皮袋走來走去,蛇皮袋裏裝着她給兒子新買的內衣、棉襖、鞋子……
李雪拎着蛇皮袋裏裝的都是給她兒子買的東西
李雪從沒想到,思念了25年的兒子,竟然會在幾千裏之外的遼寧。
我們跟隨建德市公安局刑偵大隊民警坐了10多個小時火車,陪着李雪,從杭州趕到遼寧,見證一場遲到了25年的團圓。
母子相見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老家在杭州
中午,面容清癯的男犯被帶過來,他叫小剛(化名)。
留在走廊外的李雪,只一眼,她就瞟到了,“是我兒子”,眼眶一紅,瞬間,眼淚冒出來。
小剛坐在沙發上,建德市公安局刑偵大隊重案中隊中隊長徐森泉先自報家門,“你知道自己出生在哪裏嗎?”
“不知道。”小剛搖搖頭。
“在浙江杭州,杭州你知道嗎?”徐森泉說,“這次,我們把你媽媽也帶來了,等下安排你媽媽和你見面”。
“知道這個城市”,小剛愣了下。
說話時,從走廊傳來李雪的哭泣聲,她怕聲音響,走出去,扶着玻璃門的把手抽泣,一隻手摸進口袋。
李雪隨身攜帶着她與兒子幼時的合影
她口袋裏放着兩張照片,早上出門,她拿着兩張照片給我看,照片上,一個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公園的石頭上,那是年輕時候的李雪和五六歲的兒子,“這是我兒子,我等下要給他看看”。
小剛到門口,李雪從走廊那頭走過來,邊走邊從口袋裏掏出照片。
“你還認識媽媽嗎?”李雪拿着照片湊到小剛眼前,“這是你小時候,媽媽抱着你,你還記得嗎?”
小剛搖頭,直到李雪哭着問:“你還記得外婆嗎?你還記得嗎?”
他鼻子一吸,抹了把眼睛,點點頭。
李雪一把抱住小剛,哭叫起來,“想壞我了!”小剛左手抹着眼淚,捂着頭,一手摟住媽媽。
母子相認,百感交集。
“哎!哎!”李雪抱着小剛,跺着腳,不停地問,又像自言自語:“兒子你過得好不好啊!媽媽都不知道啊!”李雪哭着,捶着兒子的背,“媽媽真的很想你很想你啊!你這個兒子,怎麼這麼害人啊,害我都想出病了……”
小剛一隻手捂住臉,一隻手緊緊抱着媽媽,靠在媽媽肩膀上,背在抽動。
李雪無力地蹲到地上,倒在兒子懷裏,頭埋在兒子胸口,就像個孩子一樣——這麼多年以來,她壓抑的委屈,多年的思念,如今終於有了一個確切的宣泄出口了。
空曠的走廊上,哭聲迴響,在場的人都抹着眼淚。
老公杳無音訊 她一個人生下兒子
“我的往事有三本書好寫”,坐長途火車的路上,我和李雪交談,沒說幾句,她一下就崩潰了,這不是她坦率,而是她孤獨,她需要傾訴和被傾聽。
李雪,58歲,建德人,這次去,她特地穿了件喜慶的紅色內搭,頭頂頭髮有些花白,看得出,年輕的時候,她應該也算模樣俊俏。
22歲那年,有個男青年追她。
李雪家在農村,下班後還要餵豬幹農活,男青年有天託人上門說媒,媒人說:“他是居民戶口,你是農村戶口,你跟他的話,以後不用養豬了。”
李雪點頭,“隔壁鄰居跟他(注:指男青年)說,你找到漂亮老婆了,要好好珍惜啊”,李雪原以爲以後的日子有奔頭了。
婚後,李雪生了個女兒,半歲時,女兒生病,治不好,夭折了。
看病花掉了兩人並不多的積蓄,老公出去打工。李雪再次懷孕後,老公再次出門,那會通信不方便,李雪聯繫不上老公,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人家問我老公呢?我說不上來”,說到這,李雪趴在小桌板上,哭聲止不住,我拍着她背,想安慰她,她哭得更大聲了,“每天我下班後,人家都吃好飯了,我家裏冷冷清清的,我一個人燒火做飯……”
李雪想過自殺,“我跑到新安江,被我姐姐她們攔住,說讓我看在孩子的分上……”
就這樣,撐到生孩子,是個兒子。
因爲要上班,李雪把剛出生的兒子交給媽媽帶,“媽媽說讓我安心上班,她每天都抱着孩子來吃奶”。
老公杳無音訊,有天,李雪抱着孩子跑到馬路上,但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有個認識的人看到我,說我臉色不對,說我的命真是苦啊!”
等老公回來後,李雪提出離婚,“當時,我說把兒子給我”,但老公不同意,“他讓我把兒子給他,說自己會帶大孩子的”。
李雪的媽媽和孩子有感情了,不捨得,最後協議,孩子歸前夫,但由李雪媽媽幫着帶。
“他一點責任也不負,孩子的事從來都不管”,說起那些糾葛,李雪的眼神開始變冷,變得凌厲起來,生活的磨難讓她整個人都處於焦躁、緊繃的狀態。
有天,李雪媽媽帶着孩子去找她,她單位門口車來車往,“車子開過來,差點撞到我兒子,我媽媽去拉,結果車子從我媽媽身邊開過,我媽媽嚇壞了”,之後,老人身體越來越差,不吃不喝。
老人彌留之際,大概是擔心外孫,叫人去找李雪回來,“媽媽一直在喊我的名字”,但李雪還是晚了一步。
人家兒子都抱在手裏 而她手上只有和兒子的合影
那會,李雪已經再婚,生了兩個女兒,她說,她曾想把兒子帶過去,但夫家條件不好,也不同意。
再婚的生活並不容易,老公有些殘疾,是賣苦力的,日子也是捉襟見肘,加上上有老下有小,李雪應付不過來,兒子只好回到爸爸身邊。
李雪說,她後來見過兒子兩次。
一次,兒子告訴他自己上學了,老師對他很好;另一次,兒子跑來找她,“兒子跟我說,媽媽我認識了幾個字了,老師叫我認的”。
李雪哪裏想到,那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兒子。
“後來有人告訴我,說我兒子被拐騙了”,李雪哭得有點透不過氣,她的話讓人心酸,“有人說看到我兒子,大冬天穿着單鞋,跟人說他要去找媽媽,找妹妹”。
聽說兒子被拐後,李雪也找過,上新安江街頭找,可哪有兒子的影子呢?
人家兒子都抱在手裏,而她手上只有和兒子的幾張合影,怕被人數落,她背地裏偷偷哭,“有人看到我眼睛腫問我,我不敢說,都放在肚子裏”,李雪說自己因爲流眼淚,眼睛也越來越不好了,看東西都霧濛濛的……
想去找媽媽被人販子拐賣
媽媽的委屈,小剛並不知道,他被拐那會,才八歲,那是1993年。
在媽媽揪心的哭聲裏,他或許想到了自己在外流浪這麼多年的苦,他靠着牆,捂着頭,但一隻手一直緊緊抱着媽媽。
“扶你媽媽起來吧,到裏面去談吧”,管教民警說。
“兒子啊,媽媽對不起你啊!”母子倆坐到沙發上,彷彿落難的兩個人相互取暖般依偎着,小剛靜靜地聽,摸摸媽媽的臉,那個瞬間,李雪整個緊繃的人都柔軟了。“媽,你別哭了,別累了”,小剛哄着媽媽。
外婆去世後,小剛跟了爸爸,但爸爸沒怎麼管他,“放點吃的就走了”。
後來,爸爸帶回來一個女人,“讓我叫媽媽,我不願意”,女人還帶着個小女孩,小剛記得爸爸經常帶女孩出去吃早餐,而“讓我吃像沙琪瑪這樣的餅乾,讓我吃完就去上學”。
這讓小剛感到心理落差,他想去“偷偷地找媽媽”。
“爸爸不讓去”,小剛說,有次去找媽媽,結果被爸爸領回來,“回家時,帶我去橋上,下面是條江,爸爸說我再去找媽媽,就把我扔下去”。回家後,小剛捱了打,身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他記得是隔壁的老奶奶,給他塗了紅花油,身上的痛纔好一些。
小剛說他之後開始不願意回家,有天放學回家,他在路邊遊蕩,有個男人問他要去哪裏,“我說去找媽媽,他說他帶我去”。
年幼的他,哪裏想到,這個陌生人是人販子。
他跟着上了汽車,坐了很久,“中途下了車還吃過飯”,到了廣州,一下車,人販子被警察發現,小剛被解救,送到了當時的“收容所”。
在收容所,他認識了一個人,跟着他一起坐車到了珠海,兩人失散在珠海街頭……
遇到擺雜技攤的夫妻 暫時有了落腳地
這麼小的一個孩子,人生地不熟,能去哪裏?
小剛只好在街上瞎逛,學着人去乞討,撿點剩飯剩菜,夜裏躲到屋檐下,拿個紙盒墊墊……
有天,路邊有人在表演雜技,他湊熱鬧,人散了也不走,表演雜技的孩子和他差不多年紀,孩子間很快就熱絡了。
雜技攤是一對安徽夫妻擺的,夫妻倆看小剛是流浪的,讓他跟着他們,就這樣,他們流浪到哪裏,小剛也跟着去哪裏。
至今,小剛管安徽夫妻叫養父母,他吃的住的問題解決了,但要練雜技:一根兩根手指粗、一兩米長的鋼筋繞到脖子上,屏住呼吸,直到小剛的小臉蛋屏到發紫;七八根鋼絲綁到身上,小剛要用力氣繃斷;啤酒瓶摔碎,人在碎玻璃上滾,上面還要再踩個人……
儘管如此,小剛現在還是說“養父母對我還可以,給我吃飯給我住,還給我讀書”,小剛回安徽,唸書也是斷斷續續,小學二年級上了一半,去海南表演了一年,回去讀了半年書,又出來表演……
過了兩年左右,10歲時,小剛跟着“養母”到珠海表演雜技,練雜技苦,小剛還有些沒學會,有天,“養母”跟他說,“你不要跟我們回去了”。
夜市上幫朋友出頭捅死人 被判了無期徒刑 小剛又沒了“家”
他跟着人去珠海口岸附近乞討,給人開車門討點錢,買點吃的,晚上就睡在人家的過道里,下雨、冬天,用塑料袋、紙盒鋪一下就睡了……
但乞討影響市容,小剛他們會被送到當時的收容所(注:2003年6月20日,國務院廢除了收容遣送制度)。
“去過很多次”,在那,小剛認識了兩個小夥伴,“他們也是沒有父母”,甚至都沒有名字,“小貴州”、“小四川”成了他們的稱呼。
那年,小剛13歲,小夥伴都比他大。沒錢,他跟着他們去偷自行車,偷了車賣了錢,他們也去玩當時年輕人喜歡玩的遊戲機、溜冰看錄像……
在那一帶,他“混”了很久,小剛說,因爲偷車,抓了放,放了抓,連轄區派出所民警一看到他們,就說“怎麼又是你們”。
也許是漸漸膽子大了,2003年,有人叫小剛去搶包,他就跟着去,被抓,判了兩年,因爲未成年,被送進了廣州的少管所。
2004年11月,小剛從少管所出來,回到珠海,以前流浪時認識了一個朋友,喊他一起去幫人看賭場,一小時100元。
2005年5月,朋友小龍說自己心情不好,喊他一起去中山玩,三個年輕人一起去中山夜市,小龍與人發生爭執,“我問他怎麼辦,他說幹啊!”小剛講義氣,打架的時候,他掏出身上揣着的匕首,結果把人捅死了……
他被判了無期徒刑。兩年後,因爲調劑,他被從廣州轉到了遼寧某監獄。
多年流浪生涯 也有人待他如家人一般
流浪時,小剛也跟人說過自己的身世,有人幫他分析過他的出生地,說“浙江、江西、福建,都有可能”。
小剛說,流浪的時候,經常會想到外公外婆,過年過節,煙花在空中綻放,整個城市都空了,他會“特別想外公外婆”;夜裏挨餓受凍,一想起他們,會哭。
好多次夢裏,他回到記憶中外公外婆的家,看到外公外婆在屋裏忙着,“有個竈臺,一樓有個廳,有好幾間屋子,家裏有樓梯有閣樓,家門口就有桔子樹,屋後全是桔子樹”,他想到“過年時,外婆用石臼手工打的年糕,特別軟,真好吃”,還有“桔子熟了,外婆帶我去山上摘桔子吃”,想起外婆抱着他玩……
這些年的流浪,小剛也遇到過一些陌生的善意。
小剛談過短暫的戀愛,在溜冰場,他認識了一個湖南女孩,在廠裏打工,沒過多久,小剛因爲搶包出事了,這段戀情也無疾而終。
他記得,有一年,有個珠海的小夥伴叫他去他家吃年夜飯,雖然只這麼一次,但至今,他依然念念不忘。
在珠海,他認識了一個湖南朋友,姓石,比他小兩歲,“他帶我去他們家玩”。也許都是異鄉人吧,在珠海打工的小石家人知道小剛的情況後,對他很關照,“對我像兒子一樣,他姐姐把我當弟弟一樣,他們經常叫我到家裏去吃飯,讓我把那當成自己的家,在他們家,我感受到家的溫暖”。
小剛被判刑後,他們還給他寄了生活費……
在監獄,小剛是爲數不多的常年沒親人會見的,看到其他人過年過節都有人來看,他有時會很難過,會跟管教民警說說,民警開導開導他。有時,他“想到小石一家人,心裏會好受些”。
在監獄裏,小剛看到尋找失散兒童的電視節目,也想着以後出去了也去尋親,“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人,找不回家了”。
25年後和家人團圓 與一次“巧遇”分不開
這次,陪小剛媽媽一起來的徐森泉,當刑警20年了,見多了兇案命案現場的血腥,像這樣的尋親場面,他是第一次經歷。
“我眼睛也溼潤了”,徐森泉一年有一半時間在外出差,“我一個星期見不到孩子,就會很想孩子了,更不要說像這樣20多年沒見的,真的很感動……”
其實,徐森泉手上要辦的案子也很多,但他堅持自己來,“對我來說,很有意義”,他說,“作爲刑警,破案是我們主業,案子破了,我們很興奮;而像這樣讓家庭團聚圓夢,我心裏是滿足的、感動的,是不一樣的感受。”
來之前,他做了調查,把小剛的身份信息都找了出來,“你的戶口還在,身份證號碼也留着,我報給你聽”,他念着小剛的身份證號碼,小剛一直看着他,神情專注。
“現在,你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裏了”,徐森泉念着小剛自己的名字、他父母的名字。小剛因爲念書少,他一直寫的名字其實是諧音,並不準確。
小剛在筆錄上籤自己名時,李雪走過來,看着兒子寫,“我兒子書沒怎麼讀,名字倒會寫,寫得不錯”,言語間是一個母親小小的驕傲。
這次,小剛能在25年後和家人團圓,與一次偶然的“巧遇”分不開,與建德警方刑偵基礎工作細緻分不開。
事實上,小剛不見後,家人並沒馬上去報案。
小剛爸爸在殯儀館工作,而建德市公安局刑偵大隊技術中隊中隊長雷振平是法醫,經常要去殯儀館解剖屍體,一來一往,認識了小剛爸爸。
2000年3月,有次,有個小孩溺水身亡,沒親人來認領。
雷振平當時剛工作沒幾年,和小剛爸爸聊天,小剛爸爸說自己也有個兒子失蹤七八年了,可能被拐騙了。雷振平一聽上心了,“你來做下DNA,說不定以後能找到”,雷振平給小剛爸爸採集了DNA。
就這樣,小剛被拐信息入了打拐數據庫。
所有的期待在25年後真的發生了。
今年9月,從公安部傳來線索,1993年建德被拐兒童小剛疑似正在遼寧某監獄服刑。
接到線索後,建德警方開展調查、複覈。
中秋節前,徐森泉通知李雪,“我要去看看我這個兒子”,李雪在電話那頭大哭。
李雪給兒子買的運動鞋,因爲緊張,把9月25日寫成了10月25日
中秋節那天,李雪上街給兒子買新衣服,她並不知道兒子多高多胖。
“我知道兒子尺寸”,也許是一個母親的直覺吧,李雪買了一堆衣服、鞋子,她想讓兒子從裏到外,都是新的。
我們回訪小剛時,他說衣服試穿了,正合適,見過了媽媽,他一晚上沒睡着。
在監獄這幾年,小剛積極改造,表現好,已經兩次減刑了,現在還剩下5年多刑期,“我會積極改造,早點出去,看看外公,我想他!”
“我兒子找到了,兒子找到了”,昨天,李雪還在忙不迭地接電話,太陽照在她的臉上,一夜間,她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
“兒子,媽媽把門開着”,會見時,她抱着兒子說:“等你出來,我和你阿姨會來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