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那棵棗樹－－給我的母親

1976年7月28日凌晨3點多鐘唐山大地震時，我6歲。

　　當地震來臨的時候，我還在睡夢裏，朦朧中聽到院子裏有人在吵吵嚷嚷，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後來才知道是地震了。

　　我的父母已經和哥哥姐姐跑到了院子裏面，他們驚恐地叫嚷着。大地還在顫抖，地面開始變軟，就象嚴冬過後，農田開始解凍，踩上去軟綿綿的。我那時一直不知道麪包是什麼滋味，後來才知道麪包就是那種鬆軟的感覺。大了以後，我最小的姐姐告訴我，她當時以爲天會真得會塌下來，地要陷下去。大人們惶恐的議論更加增加了她的驚恐，她不想才十三歲就死去。

　　當母親發現她懷裏抱的是個枕頭，而不是她的孩子，她最小的女兒還沒有出來。她不顧衆人的極力阻攔，發瘋似地一頭衝進了還在晃動着的屋子裏，一把把我抱了起來。

　　忽然間，她好象想起了什麼，胡亂地從屋子裏晾杆上拽了件東西，大概是毛巾裹在我身上，她擔心我從夢中醒來會着涼。當母親抱住我再次往外跑的時候，她被門口的門簾子拌住了(這種門簾在北方的夏天很常見，通常是上面一個橫樑，下面垂着無數根繩子，上面穿着高梁杆和珠子)。慌亂中，母親的脖子被門簾死死地纏住了，怎麼抖都抖不掉。整座房子還在篩糠，和鄰居之間的院牆已經開始“呼啦呼啦地”半邊牆倒塌下來。父親和哥哥姐姐在屋外急得直跺腳，呼天搶地。母親用盡全身的力量，用脖子將簾子拽了下來，拽着簾子終於跑到了院子裏。還好，簾子的橫樑並沒有橫過門框……隨後，母親身後的門框上面半邊牆倒了下來。

　　就在母親跑進屋子裏救我的瞬間，院子裏的地面上已經開始冒水。我們不敢離房屋太近，又不敢靠近院牆，我們一家只好躲在院子裏的棗樹下。我們在堅信，老棗樹的根深深紮在地下，樹幹不會倒下來。它強大的樹冠象一把傘能保護我們。樹皮很粗糙，象片片鱗甲，還有剝落，但據說樹幹卻堅韌結實。

　　第二天清晨，母親指着大院門旁右側的柴禾堆上的一條白麪口袋對我說，那就是夜裏她抱我出來時，怕我着涼，以爲是條毛巾，拽來包我。我現在還清晰地記得搭在柴禾堆上的那條白色的面口袋。

　　大震過後，餘震還是不斷。最常聽到的最讓人恐怖的喊聲就是“地震啦！”。這喊聲不管從村子裏哪個方向傳來，都會帶來一震混亂，中間還摻雜着騾馬的狂叫聲、狗吠聲，撕心裂肺的狂叫聲讓我不寒而慄。

　　我的親人除了母親以外，其餘人都轉移到了鄰居家的院子裏，父親照顧着我們。據說小哥在進入鄰居大媽院子里門口時，院門口突然被撕裂，小哥在黑暗中突然掉了進了一人深的裂洞裏，他那時比我大三歲。爸爸和全家人硬把小哥拽了出來，隨後，那個口子就又合上了。

　　母親則獨自守在自家的院子裏，她無數次在餘震的間歇中，跑進隨時會倒塌的屋子裏，給我們取衣服、取鞋、取食物，母親始終不肯離開院子。母親一會兒從牆頭那邊一遞過來一雙鞋，一會兒又給我們找來件衣服遮蓋。

　　家裏兄弟姐妹們衆多，不知母親進進出出取了多少次。長大後，我問母親當時害怕不，她說害怕時，她就雙手抱住棗樹，雙腿夾住樹幹，她就那麼一直抱着。夜晚，黑漆漆的大院裏，只有那棵棗樹陪伴着孤零零的母親，還有鄰居家院內的一家老老小小。我不知道母親在院子裏守了多少個夜晚。要是當時我懂事，我一定會過去陪着母親。

　　後來，好一陣子，棗熟了，風一吹就落在地上。耳朵那時特別敏感，聽見一點聲音，就以爲是地震了，馬上從房間裏跑出來，發現原來是風吹樹葉，紅棗落在地上，撿起來吃掉。

　　此後，發生在棗樹底下的事情變得溫馨起來。每當傍晚的時候，我和小哥坐在棗樹底下的小飯桌旁，面對面，等着母親端來熱騰騰的羊奶，一人一小碗，上面浮着一層奶油皮。我最愛吃的就是那層皮，拿根筷子一挑，放進嘴裏。以至於現在喝牛奶時，明明知道那樣油脂太多，還是想吃。懷念那種感覺，那種情景。

　　秋天，很少見到現在這麼多的水果，蘋果、梨、更不用說桔子香蕉了。所以，樹上掛着的紅黃色的棗就成了我們最好的東西。老遠老遠走在村子的路上，就能看到自家枝頭上累累果實。我那驕傲的感覺，彷彿昨日。每次打棗，竹竿落下去，樹葉紛紛落下來，我的心都隨之顫動，爲之心疼。

　　還記得有樹枝的影子。有月亮的晚上，棗樹枝條映在地上，彎彎曲曲，各種各樣，很象蛇行。我不知別人怎麼看，我覺得那影子既漂亮又有些讓人害怕，我幾乎不敢踩在彎曲的枝條影子上面，但沒對任何人講過，只是緊緊地纂着母親的手。

　　長大後來到北京，有次回老家，突然發現院子裏缺了什麼。我的心一沉，忙問母親是怎麼回事。母親說鋸掉了。我竟憑空有些怒火，恨不得馬上去指問家人，爲什麼要去動一顆老樹，爲什麼不先告訴我一聲。

　　母親神經有些不好，執拗不過家人，未能保住那棵樹，母親念念不忘那棵樹。我就安慰母親，那棵樹很老了，已經不能結什麼果實，而且還遮窗前的陽光。夏天時，還會有很多毛毛蟲。

　　隨後自己也安慰自己，一棵樹，家人憑什麼要和我商量。嫂子肯定不知道這裏的故事，否則肯定會留下來。但在恐懼與黑夜裏，曾經陪伴我母親，給她力量的樹，我卻未能保住它，未能留住與母親有關的東西，我的心裏還是有遺憾的。樹已鋸掉，不可能再起死回生，可我童年的記憶卻揮之不去。

　　有時，半夜裏從夢中醒來，希望趕快再次入夢。因爲我夢見了和母親在陌生的地方，醒來時擔心是不是和她走散了，擔心夢裏的她會不會迷失方向。我努力使自己重回夢中，我要握緊她的手，領着她回家。

　　寫下來，因爲我擔心，將來我爲家庭奔波，爲兒女奔波，爲事業奔波，我會淡忘某些東西；也因爲所有與母親有關的東西都那麼割捨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