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譁!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誰的心裏有堯舜的心,
誰的血是荊軻聶政的血,
誰是神農黃帝的遺孽。
告訴我那智慧來得離奇,
説是河馬獻來的饋禮;
還告訴我這歌聲的節奏,
原是九苞鳳凰的傳授。
——請告訴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嶽的莊嚴?又告訴我
泰山的石溜還滴着忍耐,
大江黃河又流着和諧?
再告訴我,那一滴清淚
是孔子弔唁死麟的傷悲?
那狂笑也得告訴我才好,
莊周淳于髡東方朔的笑。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譁!
聞一多的詩:《一句話》
有一句話説出就是禍,
有一句話能點得着火,
別看五千年沒有説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緘默?
説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裏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這話叫我今天怎麼説?
你不信鐵樹開花也可,
那麼有一句話你聽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
不要發抖,伸舌頭,頓腳,
等到青天裏一個霹靂
爆一聲:
“咱們的中國!”
聞一多的詩:《色彩》
——生命是張沒價值的白紙,
自從綠給了我發展,
紅給了我情熱,
黃教我以忠義,
藍教我以高潔,
粉紅賜我以希望,
灰白贈我以悲哀;
再完成這幀彩圖,
黑還要加我以死。
從此以後,
——我便溺愛於我的生命,
因為我愛他的色彩。
聞一多的詩:《死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繡出幾瓣桃花;
在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飄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聞一多的詩:《雨夜》
幾朵浮雲,仗着雷雨底勢力,
把一天底星月都掃盡了。
一陣狂風還喊來要捉那軟弱的樹枝,
樹枝拚命地扭來扭去,
但是無法躲避風底爪子。
兇狠的風聲,悲酸的雨聲——
我一壁聽着,一壁想着;
假使夢這時要來找我,
我定要永遠拉着他,不放他走;
還剜出我的心來送他作贄禮,
他要收我做個莫逆的朋友。
風聲還在樹裏呻吟着,
淚痕滿面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夢依然沒有做成。
哦!原來真的已被我厭惡了,
假的就沒他自身的尊嚴嗎?
聞一多的詩:《雪》
夜散下無數茸毛似的天花,
織成一件大氅,
輕輕地將憔悴的世界,
從頭到腳地包了起來;
又加了死人一層殮衣。
伊將一片魚鱗似的屋頂埋起了,
卻總埋不住那屋頂上的青煙縷
啊!縷縷蜿蜒的青煙啊!
彷彿是詩人向上的靈魂,
穿透自身的軀殼:直向天堂邁往。
高視闊步的風霜蹂躪世界,
森林裏抖顫的眾生戰鬥多時,
最末望見伊底白氅,
都歡聲喊道:“和平到了,奮鬥成功了!
這不是冬投降底白旗嗎?”
聞一多的詩:《詩人》
人們説我有些象一顆星兒,
無論怎樣光明,只好作月兒底伴,
總不若燈燭那樣有用——
還要照着世界作工,不徒是好看。
人們説春風把我吹燃,是火樣的薇花,
再吹一口,便變成了一堆死灰;
剩下的葉兒象鐵甲,刺兒象蜂針,
誰敢抱進他的赤裸的胸懷?
又有些人比我作一座遙山:
他們但願遠遠望見我的顏色,
卻不相信那白雲深處裏,
還別有一個世界——一個天國。
其餘的人或説這樣,或許那樣,
只是説得對的沒有一個。
“謝謝朋友們!”我説,“不要管我了,
你們那樣忙,那有心思來管我?
你們在忙中覺得熱悶時,
風兒吹來,你們無心地喝下了,
也不必問是誰送來的,
自然會覺得他來的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