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文章比我們日常的科普文長不少，但這個只有中國纔有的特殊問題，已經影響過太多原本歡樂的家庭，剝奪過太多寶寶降生的機會，我們不想因爲要控制篇幅而削減整體的科學性，因此希望大家多些耐心把文章看完。
就在這一週內，我們接連遇到3位讀者諮詢幾乎一樣的問題 —— 在剛剛懷孕不知情的情況下，或者在懷孕前1-2個月，準媽媽或爸爸體檢看病曾做過X光片等輻射檢查。現在擔心孩子可能因此出現畸形、白血病等先天缺陷，於是在考慮是否終止妊娠，選擇放棄。
除了非常特殊的情況，我們都不會願意去放棄一個即將到來的生命，一個愛情和希望的結晶。但我們也都希望擁有一個健康、幸福、快樂的孩子，所以我們絕對能體會這些讀者內心那無窮的惶恐和擔憂。而這些惶恐和擔憂僅僅來自一件事：醫院和體檢機構禁止孕期和孕前6個月的準父母做X光檢查，而這種禁令是毫無科學根據的。
在討論這個話題之前，必須先說清楚一件事：懷孕一定是有風險的。基因缺陷，是導致胎兒畸形或其他問題的最重要原因，因此即便是最小心的人，沒有接觸過輻射檢查，沒有吃什麼藥，沒有裝修，沒有任何值得擔心的事情，也一樣會有胎兒畸形或其他風險的可能。
準爸媽們有這樣的擔憂，總是希望有人能給他們一個定心丸，有時是找醫生，有時候找親友，也有找我們的。但任何其他人——包括我們，都不可能給出絕對沒問題的定心丸，能讓你安心的只有你自己。想安心，需要做的是：1，認真瞭解分析這些你擔心的事情到底有多大的風險；2，保持健康的生活；3，認真按時產檢。
自然流產的發生率約爲15%，這不是什麼小概率事件。因此我們也沒有辦法給準爸爸媽媽們定心丸，這個責任大到沒有人扛得起。但我們可以幫你來分析輻射對於懷孕的影響，然後你可以自己判斷，你是否需要再這樣擔憂，是否需要因此放棄。
放射檢查、放射性治療、核輻射……這些聽着都很可怕，但是每種醫療輻射對人體的影響相差非常大。直接服用放射性藥物的影響很大，因爲服用放射性物質會直接進入人體內，並造成較長期的影響。比如，根據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的建議，接受放射性碘治療（一種常見的甲狀腺疾病治療方法）的女性，需要等待6個月再備孕。
但對於直接接受輻射的放射性檢查，並沒有類似的規定。那不同階段接受放射性檢查的風險是怎樣的呢？準媽媽爸爸最常出現的焦慮，是在孕前，或者不知道懷孕的時候接受過輻射檢查，但這樣的擔憂沒有任何依據。因爲這段時間的輻射風險並不高。
簡單地說，在懷孕的整個階段，什麼時候容易因爲輻射造成問題？是孕期第二個月，也就是5-8周（從受孕開始算的3-5周）。在這個階段，胎兒如果接受到超量級，注意是超量（遠高於一般醫療檢查的輻射），會增加新生兒畸形的風險。
那在懷孕前，準爸爸或者準媽媽受到一定量的輻射，會怎樣？絕大多數情況下是什麼事都沒有，因爲醫療輻射的量級基本達不到傷害精子或者卵子的程度。如果真的傷到了精子卵子會怎樣？那精子細胞或者卵子細胞就掛掉了，準媽媽會因此減少受孕的機會，精子卵子如果被傷害，也就不會懷孕了。
換句話說，既然已經懷孕，就證明孕前的輻射並沒有傷害到精子和卵子。
卵子受精之後呢？在剛受精的時候，這依舊只是一個受精卵細胞，而在受精之後的最初2-3周，這時候的胚胎是由著名的胚胎幹細胞組成，這段時間叫做“不敏感期”。
所謂不敏感，意思就是說在這段時間內胚胎對傷害不敏感。如果傷害比較輕微，幹細胞可以自己修復，不會受到影響，之後寶寶也不會因此造成先天的問題；而如果傷害很嚴重（IAEA認爲超過100mGy的輻射，會造成傷害，這個量級下面詳細說），超過幹細胞自我修復的能力，那幹細胞就會全部死亡，出現自然的流產。
因此如果曾經在這段時間接受過輻射，也不需要因此特別擔心未來寶寶的健康問題，因爲我們有生物自然進化出的本能，如果受精卵細胞本身有比較嚴重的基因問題，或者因爲外界受到創傷，那麼最可能的結果是自然流產。如果你已經順利通過這個階段（受孕頭2-3周），就證明之前的那些輻射，並沒有你擔心的可怕影響。
隨着對胎兒發育的瞭解，關於孕早期輻射安全的建議，也在逐漸放開。之前（1964年-1984年間）國際放射防護委員會ICRP有一個叫做10天規則的說法，也就是說建議備孕期的女性接受下腹部和骨盆的輻射檢查的時間，最好控制在月經期結束後10天內，避免出現排卵期受孕後被輻射的風險。不過從1984年開始，ICRP認爲受孕前2-3周的輻射風險很小或不存在（little, if any）。於是從1984年起，相應的建議變成了現在的“28天規則”。
所謂的“28天規則”理解起來很簡單，就是備孕期的女性在整個月經週期，都可以接受輻射檢查，包括下腹部和骨盆的輻射檢查。但如果出現了到下次月經時間而月經卻沒有到來的情況，則必須默認“已經懷孕”，從而開始規避輻射風險，儘量用非放射性的檢查方法進行檢查。
儘量採取非放射性的檢查，是因爲對於孕婦和胎兒的保護，怎樣小心也不爲過，並不代表如果你不小心接受了輻射檢查，或者因爲生病等原因需要接受輻射檢查，就必須終止妊娠。所有的傷害都和“輻射量”的多少有關，那到底多少輻射量會有較大的風險呢？
科學家不可能無人性地用未出生的寶寶進行人體輻射實驗，但根據動物實驗，我們可以有效推斷出輻射的風險值。同樣，我們可以根據歷史上遭受核輻射污染的準媽媽們的情況，來進行分析。
科學家曾經幾十年地跟蹤廣島、長崎核爆倖存者的健康情況，也用大量時間和人力來分析切爾諾貝利泄露事故後出生寶寶的情況。這些研究證實了上面關於孕初期風險較低的分析。同時根據分析結果也發現，對胎兒造成智力影響等嚴重問題的輻射量，需要超過200-400mGy。
因此IAEA認爲，對於受孕的前2-3周，如果胚胎吸收超過100mGy的輻射，會造成流產等問題。而對於整個孕期，到底多少輻射會傷害胎兒，需要擔心到要終止妊娠呢？IAEA給出的建議是如果胎兒吸收的輻射小於100mGy，不需要終止妊娠，在100-500mGy之間，可以諮詢醫生根據具體情況考慮。那100mGy的輻射是多少？IAEA用英國在1998年進行相關研究的數據給我們做了一個比較直觀的表格。
常規
X射線檢查
平均值（mGy）
最大（mGy）
腹部
1.4
4.2
胸部
<0.01
<0.01
靜脈尿路造影
1.7
10
腰椎
1.7
10
骨盆
1.1
4
頭骨
<0.01
<0.01
胸椎
<0.01
<0.01
造影檢查
平均值（mGy）
最大（mGy）
鋇餐（UGI）
1.1
5.8
鋇灌腸
6.8
24
CT檢查
平均值（mGy）
最大（mGy）
腹部
8
49
胸部
0.06
0.96
頭
<0.005
<0.005
腰椎
2.4
8.6
骨盆
25
79
▲ 表1.英國常用診斷程序中胎兒受到輻射劑量的估算值。
（IAEA建議因爲考慮的都是醫療輻射中胎兒本身吸收的輻射量，因此這個標準是用的吸收劑量單位mGy，而不是我們之前討論輻射傷害常用的當量劑量單位mSv。）
對下腹部和骨盆的檢查，輻射吸收量會較高，這也是爲什麼前面提到的“28天”規則，是單獨針對這些部位所作的要求。而對於我們常見的體檢、診斷檢查項目，胸部X光片，這離胎兒的位置很遠，需要至少1萬次以上，才能接近100mGy的上限。
全中國的醫院和體檢中心，都在說半年不能懷孕，我們自己的聲音相對太過羸弱，那麼一起來看看權威機構怎麼說。
我們翻譯和引用了兩個相關權威機構，WHO的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下屬的患者輻射保護項目RPOP，以及美國婦產科學會ACOG的相關建議。爲了減少誤讀的可能性，我們將英文原文和中文翻譯對照放在了下面。
RPOP在網站上回答了很多關於醫療輻射安全的問題，我們選擇翻譯了一些孕期相關的，如下：
Q&AIs there a 'safe' level of radiation exposure for a patient during pregnancy?
是否有患者在懷孕期間的“安全”輻射暴露上限？
Dose limits do not apply for radiation exposure of patients, since the decision to use radiation is justified depending upon the individual patient situation. When it has been decided thata medical procedure is justified, the procedure should be optimized. This means that the conditions should achieve the clinical purpose with the appropriate dose. Safe limits are determined only for the staff and not for patients.
因爲使用輻射檢查是根據患者個體的情況來決定的，所以患者的輻射暴露是不適用於劑量限制的。 當這種醫療程序是必要的時候，就應充分利用。這意味着需要根據臨牀目的來設置適當的劑量。安全限值是面向醫務人員設置的而不是患者。
Q&AWhat if a patient underwent an abdomen CT before realizing that she is pregnant?
如果病人在發現懷孕前接受了腹部CT檢查，該怎麼辦？
Occasionally, a patient will not be aware of a pregnancy at the time of an X ray examination, and will naturally be very concerned when the pregnancy becomes known.
有時候，患者在做X射線檢查時並不知道已經懷孕，而當得知懷孕後自然會非常擔心。
In such cases, the radiation dose to the fetus/conceptus should be estimated, but only by a medical physicist/ radiation safety specialist experienced in dosimetry. The patient can then be better advised as to the potential risks involved. In many cases there is little risk,as the irradiation will have occurred in the first 3 weeks following conception. In a few cases the conceptus will be older and the dose involved may be considerable. It is, however, extremely rare for the dose to be high enough to warrant advising the patient to consider terminating the pregnancy.
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估算胎兒/胚胎當時可能受到的輻射劑量，但該估算只能由對劑量測定有經驗的醫學物理學家或輻射安全專家來估計。評估後患者可以更好地被告知潛在的相關風險。在大多數情況下，幾乎是沒有風險的，因爲輻射通常在受孕後的前3周內發生。少數情況下，當受到的劑量可能相當大的時候，胚胎會受到影響。但是，只有極爲罕見，受到非常高的輻射劑量時，患者纔會被建議考慮終止妊娠。
Q&AWhy have there been decisions on termination of pregnancy after radiation exposure?
爲什麼有的需要在輻射照射後終止妊娠？
According to ICRP 84, termination of pregnancy at foetal doses of less than 100 mGy is not justified based upon radiation risk. At foetal doses between 100 and 500 mGy, the decision should be based upon the individual circumstances.
根據ICRP 84，基於輻射的風險，當胎兒受到的輻射劑量小於100 mGy時是不需要終止妊娠的。 當胎兒受到的輻射劑量在100和500 mGy之間，需要根據具體情況來決定。
The issue of pregnancy termination is undoubtedly managed differently around the world. It is complicated by individual ethical, moral, and religious beliefs as well as perhaps being subject to laws or regulations at a local or national level. This complicated issue involves much more than radiation protection considerations and require the provision of counseling for the patient and her partner.
是否需要終止妊娠這個問題在世界各地的認定無疑都是不同的。 它受到個人倫理，道德和宗教信仰各方面的影響，也可能受到地方或國家的法律或法規的約束。這個複雜的問題遠不止需要考慮輻射防護這一方面，更需要爲患者及其家人提供諮詢。
At foetal doses in excess of 500 mGy, there can be significant foetal damage, the magnitude and type of which is a function of dose and stage of pregnancy.
在胎兒受到的輻射劑量超過500 mGy時，可能會有重大的胎兒損傷，損害的大小和類型與受到的輻射劑量和懷孕的階段有直接關係。
Q&ACan the patient become sterile after undergoing a diagnostic X ray examination?
患者在接受診斷性X線檢查後是否會不育？
The gonads are radiosensitive organs in the human body. The threshold radiation dose for permanent sterility in men is 3500- 6000 mGy, and for women 2500 - 6000 mGy.
性腺是人體內對射線比較敏感的器官。 造成男性永久性不育的輻射劑量閾值爲3500 -6000 mGy，女性爲2500 - 6000 mGy。
美國婦產科學會ACOG，關於孕期相關檢查的建議是下面這樣的：
Ultrasonography and magnetic resonanceimaging (MRI) are not associated with risk and are the imaging techniques of choice for the pregnant patient, but they should be used prudently and only when use is expected to answer a relevant clinical question or otherwise provide medical benefit to the patient.
超聲檢查和磁共振成像（MRI）與懷孕風險沒有關係，是孕期患者的首選成像技術，但這些技術一樣應謹慎使用，只應用於需要解答相關臨牀問題或其他對患者有醫學收益的時候。
With few exceptions, radiation exposure through radiography, computed tomography (CT) scan, or nuclear medicine imaging techniques is at a dose much lower than the exposure associated with fetal harm. If these techniques are necessary in addition to ultrasonography or MRI orare more readily available for the diagnosis in question, they should not be withheld from a pregnant patient.
除了少數情況外，放射性檢查，包括X光片，計算機斷層掃描（CT）或核醫學成像技術的輻射暴露的劑量遠低於會損傷胎兒的暴露。如果在超聲檢查或MRI之外，應用這些檢查技術來檢查是必要的或更容易給出診斷，不應當排斥給懷孕的患者使用。
The use of gadolinium contrast with MRI should be limited; it may be used as a contrast agent in a pregnant woman only if it significantly improves diagnostic performance and is expected to improve fetal or maternal outcome.
MRI使用釓造影劑的用量應該被限制。只有在可以顯著改善診斷情況，並且預期可以對胎兒或孕婦有益的時候，纔可以使用用於孕婦檢查的造影劑。
不只是RPOP和ACOG，沒有任何一個權威機構，給出過“懷孕前半年不能接受拍X光片檢查”這種建議，也從來沒有任何的醫學研究支持這樣的論斷。那爲什麼這樣的告示會貼在國內的醫院或體檢中心呢。原因只有兩個字“自保”。
我們在說感冒檢測血常規是沒什麼意義的時候，有位醫生讀者在留言中憤憤不平地說：“你根本不瞭解，這是醫院爲了自我保護，必須做一次檢測當證據，來防止以後患者或家長過來鬧事。”而毫無依據的輻射警示，也來自同樣的理由。
謠言帶來恐懼，恐懼進一步催發謠言。當人們開始過度擔憂醫療輻射風險之後，“爲什麼我要懷孕你居然敢給我做輻射檢查”的醫患爭端就多了起來。爲了規避少數醫鬧帶來的損失，我們的醫院和體檢機構並沒有選擇法律手段去保護自己，也沒有用科普講解的模式宣傳如何合理保護胎兒和孕婦。而是選擇最直接簡單的解決防範——警告患者和用戶，“孕期和懷孕前半年不得進行輻射檢查”。
這種粗暴的方法當然可以有效規避因輻射風險而帶來的醫療糾紛，反正我都貼告示了，你還不聽就是你的責任。但卻毫無社會責任感地造成了全民性的恐慌，最終讓很多家庭在孕前、孕早期不知情的情況下接受輻射，最終因此決定放棄孩子。
更可怕的是，已經習慣了“半年不能做放射檢查”的醫生們，很多也根本不去思考風險到底有多少，也不瞭解這種警示語本身並不是從醫學的科學角度出發，只是一個避責聲明。於是在遇到患者或有人諮詢“我剛做了輻射檢查，孩子能不能要”的時候，不假思索的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既沒有查過相關資料，也沒有自己認真思考，全然不在乎這樣不負責任的“醫囑”，會剝奪一個小生命出生的機會，以及帶來一個家庭無盡的淚水。
在這種現實的醫療環境下，我們能理解醫生需要保護自己利益和安全的需求。但和驗血取證這種不同，用“輻射後半年內不能懷孕”來嚇唬用戶，甚至說“近期做過輻射檢查，孩子就最好不要了”這種話，已經遠遠超過合理自我保護的範疇。
如果醫院、體檢中心和醫生需要保護自己，請不要用這樣無理由恐嚇民衆的方法：可以控制輻射檢查的合理性，減少無意義的體檢輻射項目；也可以認真履行醫生的講解義務；如果真的需要，甚至拿免責條款認真跟每個患者/用戶講解讓簽字都可以。但不要毫無科學依據地恐嚇，隨意要求準媽媽們終止妊娠。
醫生的天職是挽救生命，而不是相反。
輻射有風險麼？當然有，合理使用輻射檢查，不要濫用，就可以規避其中的主要風險。對於那些在孕期或者孕前接受過輻射檢查的準爸爸媽媽們，我們的建議是：如果你只是接受過一般的輻射檢查，不需要將自己“特殊化”，沒有證據證明你的寶寶會因此有更高的風險，更不需要因此內疚。認真產檢、堅持適度鍛鍊、保持平衡適度的營養攝入，更重要的是，保持良好的心情。我們相信，你一定會是一個好媽媽/爸爸。
